2010年3月25日星期四
令人叹服的智者(二)
润涛阎
11-27-09
(六)孟爷判案
孟家在本县是大户,属于书香世家。我六岁那年爷爷带我去见孟爷,那是春节前的严冬,半路上看到的满树的冰凌挂在树枝上煞是壮观,从前见过壮观的树凌,但没见过这么壮观的。爷爷说孟爷的脑子就跟树冰凌一样透彻。
到了孟爷的家,一个白胡子老头在院子里练拳,不用问,他就是孟爷了。有人说他已是百岁老翁,但我爷爷说他只有九十出头,1870年出生的。老人跟我爷爷非常谈得来,我是长孙,爷爷就带我去见他。老人那咄咄逼人的目光,如同被阳光照射的冰凌一样透明,冷森森中带着火辣,一见面就想把我看透似的。而我只知道欣赏他那刷白的胡子,心想,将来我老了,也有这么白的大胡子多好啊。那叫一个气度,挂在他的下巴上,如同挂在树上的冰凌,冷漠中飘洒着丝丝美感。
“小家伙叫什么名字?”
“润涛”
“几岁了?”
“虚岁七岁,周岁六岁”
“属什么的?”
“猴”
“要是比你大11岁呢?”
“属鸡”
“你有几个手指头?”
“10个”
“大拇指是在左边还是在右边?”
“手心朝下,左边的那个在右边,右边的那个在左边。”
我的答复一定在他问完后一秒钟之内开始。孟爷看看我,便停止了他的练拳而招呼我们进了屋。老人家的书房非常整洁,可惜我还小,不知道他看的都是些什么书。孟爷是晚清进士,早年从县太爷做起,官至省巡抚,从二品,相当于现在的省委书记。由于那时候有回避政策,不能在本地当官,孟爷是在东北做官。辛亥革命后他就提前告老还乡当了隐士。他儿子燕京大学毕业就加入了民国政府,后来在东北当上了有实权的市长。
坐落后,爷爷说是来闲聊,孟爷便谈起了他的往事,他谈论的故事里的人物栩栩如生,故事情节跌宕起伏,令我着迷不已,终生难忘。
孟爷当县太爷的时候审查的案子多如牛毛,但令他终生难忘的有两件,先说其中的一件。
一个贫苦农家的男孩,因为太穷娶不上媳妇,便被媒婆搭桥与一位独生女结成连理。条件必然是倒插门,就是要换姓,还要搬到女方家去生活。女方的父母生了几个孩子都夭折了,活下来的这个女孩聪明伶俐,钓来了个穷光蛋,可一不小心他成了富豪。
话说这个男孩是个不服输的人,很有心计,答应了婚事就到县城去闯天下了,反正要离开父母了,还不如干脆早早离家出走自己闯天下试试。惨败了,丢人也丢不到哪里去了,倒插门更名改姓本身就是一种丢人到家了的地位了。
到了县城,他先给一个商人打杂,能糊口。很快他就学到了经商的门道,没有资金,就给卖不掉货物积压产品的主人推销,这种行当提成高。靠着他对市场的把脉很准加上三寸不烂之舌,很快他赚够了自己开业的资金。到了原定结婚之日,他就有了城里自己租来的门面了,就把新娘子给弄到县城二人一起在商业上打拼。几年后就成了该县的首富。可二人命短,不幸归天。对于女孩来说,正是:为传香火把婿招,却到县城做富豪。无端嫁得金龟婿,只叹命运比纸薄。
由于商业纠纷,县太爷曾经判过他的案子,县太爷对这位白手起家的农村青年非常赏识,告诉他一定生财有道,不取无义之财。小伙子对县太爷的话言听计从,深得县太爷的厚爱。这样,县太爷就告诉手下人尽力保护这位首富。
不久,案子发生了,现场查看像是首富把老婆杀了后然后自杀。没有遗嘱,二人账目上除了银行存款锁在抽屉里的钱分文不少,表明不是贪财害命而遭杀害。县太爷了解到这个妻子是位贤妻,找不到被丈夫杀死的理由,便认为是他杀性质。只是杀人犯太狡猾,一分钱不拿走,没有留下痕迹,把现场布置的酷似丈夫杀了老婆后自杀。县太爷判定是死者的竞争对手干的,便把该县所有的同行都抓来审问那天各位在哪里。能经得住孟爷审问的犯人绝对是罕见的,他那两只眼睛能把你看得心理崩溃,这位杀人犯最后还是被他审出来了。
真正体现孟爷智慧的不是破了这个案子(破疑难案子对孟爷来说是家常便饭了),而是案子破了以后的事,这个事极难处理,是智者的活儿。
被杀的这对夫妇结婚数年一直没有孩子,可这并没影响俩人的恩爱关系,在商业上打拼也需要二人兢兢业业勤勤恳恳通力合作。虽然说是倒插门,可一个县的首富又有自己的门面,他不可能履行当年的承诺更改姓名,也从没机会搬到丈母娘家过日子,老丈人也没少从女儿那里得到接济,也就不敢提倒插门那码子事了。
现在小俩口死了,男子的父亲执意说儿子的遗产就是老爹的了。由于没有改姓,儿子倒插门的事没有事实根据,老头说话非常硬气。老丈人那头知道县太爷是个讲公道的人,虽然倒插门没成事实,但当初说话也该算数的,想到这里,他就找了县太爷。县太爷听后觉得这事最好私了,人刚死,两边的老人闹财产纠纷对不起死去的后生。把双方老人叫到县衙,县太爷建议四六开,因为男方家里人多,需要的钱也多。女方只有父母俩口,需要的钱可以少一点。女方老人一听立刻同意了,可男方老头不同意,他说的理由很充分,说县太爷胡乱判案,天底下哪有老丈人继承女婿家遗产的?这倒插门的事根本就不曾存在过。
县太爷搞明白了,老头要100%的遗产,老丈人那头一分不给。为了和谐,县太爷退一步,说那就三七开如何。老头说没有三七开的道理。县太爷又退一步,说那二八开如何。老头说不行,这是我儿子的财产,没别人什么事。
县太爷说了,人家姑娘要是嫁给他人,说不定就不会遭受被杀的厄运啊,杀人犯都说要杀的是男的,女的算是倒霉。老头听后不服,说那是两码事。杀人归杀人,遗产归遗产。杀人犯该咋判就咋判,遗产该归谁就归谁,二者不是一码事。
县太爷被老头给说住了。但他还是不死心,便说:本来杀人归杀人,遗产归遗产,这可是法律。可现在想私了,就别认法理而是该认情理。
老头一琢磨,虽然自己不懂法律,可一听县太爷这么说自己心里有谱了,也就是说按照法律,遗产就得归自己。所以,老头说不想私了,同意法律审判遗产案。
县太爷被挤兑得走投无路了,只好走法律一条路了。开庭前那天晚上县太爷一夜无法入眠,翻来覆去睡不着,到了天蒙蒙亮了才迷迷糊糊睡了,可刚一入睡就做梦,在梦中梦到了这个杀人犯交代的详细杀人过程。这个过程让县太爷想到了遗产的路子。他突然醒了,为了不把梦中的谋略忘掉,他立刻起身写了下来,然后放心地睡去了。
开庭的时候,县太爷看到了趾高气扬的老头,他整了整思绪,毕竟一夜没怎么睡觉,脑袋有点嗡嗡响.县太爷先把杀人犯叫了来,这一招让老头感觉很不爽,心里也不服,明明是遗产案,该审问的是儿子改没改姓,算不算倒插门。
可县太爷再次提审犯人,他的目的可不是老头想的那样。
犯人重复了一遍杀人的过程,就是进屋后看到女的一人在,便问她她丈夫是否在家,她说在里屋示意让他进去谈。毕竟是常打交道的同行,她根本就没往坏处想。进了里屋,男的寒暄后就起身给他倒水,他就趁势把尖刀插入了男的的心脏。杀了男的,到了外屋,女的刚想逃跑,那哪里来得及?尖刀也插入了她的心脏。然后,犯人就把尖刀放入男人的手中,把现场布置完后离去了。
犯人讲完了就退堂了。县太爷说话了:
“按照法律,丈夫死后,没有孩子,家庭财产就要由妻子一人继承。当杀人犯杀死了她丈夫,他们俩的共有财产就是妻子一个人的了。她的财产理应由她自己支配。丈夫死了,她与丈夫的婚姻关系就天然解除了,她可以与其他男人结婚。在她没死的那一刻,她就是法定的财产拥有者了,这些财产都是她的了。此时的她与天然解除了婚姻关系的男方的父母已经没有了法律上的亲属关系了。而与她生身父母的亲属关系不能解除。所以,她的财产在她死后,理应由她的亲人继承。她没有孩子,她最亲的亲人就是她的父母。”
县太爷的话老头全部听明白了,儿子死在前,儿子死后的财产归媳妇。媳妇此时与死了的丈夫没有了法律婚姻约束,可以嫁人。财产也就与原来的丈夫的亲属无关了。虽然那段时间短促,她无法实现改嫁,但法理上她具有这个权力。改嫁后她如果死了,她的财产属于第二个丈夫,与第一个丈夫的父母无关。此时他知道了儿子的财产按照这个法律判决自己是分文都得不到,便立刻给县太爷下跪,说自己混账,把事给搞乱了,这事本来就该私了。
老丈人站立起来说话了,提议自己要4成,男方也就是亲家得6成,这样他可心安理得。老头立刻认识到亲家是好人,过去来往不多,现在了解了对方宽宏大量。因为自己太穷,一辈子没见过几个钱,有点见钱眼开。相比之下,人家就看得远多了。想到这里,他便激动地说俩家对分就好了。县太爷知道老头三个儿子死了一个,还有俩,也都成了家,就建议是否把他小儿子过继给亲家老两口。小儿子觉得这样很好,就同意了。这样,财产两家分,俩儿子也两家分,双方老人各有一个儿子。
老头对县太爷佩服地五体投地,磕了一大堆响头,梆梆地砸地。说这辈子碰上了孟爷这个令人不得不服的智者,是祖辈积了阴德,是上苍的造化。
后来两个大家庭其乐融融,三代人恩恩爱爱,关系走得很热乎。
(七)冤死的解放军战士
我有幸与河北省省委常委兼河北公安厅厅长相见。闲聊了几句,二人都发现很喜欢跟对方交谈。他说:“润涛,我给你讲点我经历的案件,这些都是令我后悔终生的故事。”从他的表情上可以看出他这些故事给他一生带来的遗憾与痛苦。
他先说的是一件解放军战士的案件。
一位来自河北农村的解放军战士,背着枪在军分区外面巡逻的时候听到远处有女人的喊叫声。因为是早秋,玉米地里的庄稼把视线给严实地挡住了。这位解放军战士就朝着喊声的方向猛跑。可是声音听不见了,不知她在何处。一转过弯,她发现那女孩就在眼前不远处。她被两个男人压倒在地,那是玉米地的小路边上。两个男人一个在堵她的嘴,一个在用力把她往玉米地里托。
没有经验的解放军战士立刻喊叫:“住手!”俩流氓一看背着枪的解放军来了,立刻松手往玉米地里逃窜。解放军战士跑到女孩跟前,把她蒙在嘴上她的围巾解开,此时的她吓得浑身颤抖,脸色苍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解放军战士把她扶起,让她走回家。可她说自己害怕,提出让解放军战士送她回家,他也就答应了。
可这俩流氓在玉米地里没逃走,看着解放军战士护送女孩走了便知道下一步就是报案了,解放军战士绝不可能隐瞒案情的。可这个女孩对他俩的长相看得一清二楚,破案非常容易。他俩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一看四下无人,立刻跑了过去悄悄地追上了解放军战士和那个女孩。他俩突然从后面把解放军战士抱住然后按倒在地,夺过他的枪,接着,一个人用身体压住解放军战士,另一人把枪倒过来用枪把子朝吓得魂不守舍摊倒在地的女孩的头上砸。女孩死后,他俩就把解放军战士扭送到公安局。
由于是解放军强奸民女,河北军区的军事法庭也参与了审讯。毕竟是两个目击者作证,解放军战士强奸女孩无法得逞就想用枪把子打懵女孩然后奸污,没想到用力过猛,女孩死了,当他准备奸尸的那一刻,路过的两个男人走到了跟前,他俩立刻将已经退下裤子的解放军战士擒获,扭送到公安局。
解放军战士经不住审讯的折磨,到了生不如死心理崩溃的地步,也就只好招了。那俩流氓怎么揭发的,解放军战士就怎么承认。
作为河北省公安厅厅长,这个案子他必然亲自经手,但那时候枪毙人需要省委书记刘子厚审批。文革那时候是党的一元化领导,省委书记是理所当然的省军区政委,刘子厚也就是河北省省委书记兼中国人民解放军河北省军区政委。所以,那时候河北省人,不论是解放军还是市民,死刑犯都得由他批准签字然后枪毙。
但刘子厚是省委书记,他每天要忙于政治斗争,由于强奸杀人不属于政治犯,那时候不在政治范畴的就不算是大事了。刑事犯人如何定案,公安厅和省高院的人一起研究,做出决定后如果是死刑,就交给刘子厚画个钩就拉到刑场枪毙完事。
这样,这位解放军战士很快就被枪毙了。两个流氓得到了奖励,很快被他们单位评为活雷锋积极分子.在枪毙解放军战士之前,需要通知他的家人,主要是关于枪毙后尸体的处理问题。解放军战士的父母兄弟姐妹们一听肺都气炸了,好好的人不好好地当兵,去强奸妇女,这个畜牲哪里有资格保留什么尸体骨灰的?组织上愿意咋处理就咋处理吧。这个原本是“一人当兵,全家光荣”的烈军属,一下子成了“被杀家属”,而那时候的“被杀家属”属于黑五类,是见不得人的。
这样,解放军战士的尸体就在枪毙后立刻被大卸八块了,省委各部门的领导们需要角膜的就把眼球取走,需要肾脏移植的就把肾脏割去,需要心脏的就挖心,需要壮阳的就割掉鸡鸡拿回去煮着吃,反正扔了也是扔了。没人要的部位就交给了医学院用福尔马林泡上当标本。这样一来,解放军战士死后也为各级党政领导们做出了应有的贡献。
可是流氓就是流氓,改也难。二位轮奸女孩上次没得逞,碰上了解放军,后来屡屡得逞,而且女人都选择了吃哑巴亏不报案,他俩就一边头上顶着活雷锋的光环一边享受着成功轮奸妇女的得意之作。不到三年,又有类似于第一次的场面,而这次,他俩依然仿照第一次的做法,把强奸未遂的女人打死,然后把管闲事的活雷锋制服后扭送到公安局。
强奸杀人犯被判死刑前需要这位厅长审查。在审查这个案件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几年前那位解放军战士的案件,与该案件几乎一模一样,所不同的只是这次被扭送到公安局的是个老农,而非解放军战士。他立刻把旧卷宗拿出来对比,看看这俩活雷锋是否是前案中的那俩模范。一看,名字一模一样,他的脑子轰的一下,原本的画面立刻在脑海里复原了。他当即到现场,自己亲自审问。他审问的不是那个被告老农,而是那俩活雷锋。厅长就是厅长,几句话就把俩流氓搞得心理崩溃,彻底交代了所有犯罪事实。
正当我要问他组织上是否把那位解放军战士的真实故事告诉了他的父母家人,是否给予了补偿,恢复名誉,此时一帮子人进来了。厅长立刻转移话题,给了我一个眼色:“润涛,我们讲黄色笑话吧。”他的这个举动使我很吃惊,跟我在一起时聊天总是人间智慧的话题,而对于他认为是平民百姓,就用黄色笑话伺候。这使我天然想起了当年我爷爷带我去见孟爷,我们临走时孟爷告诉我爷爷的话:“跟小孩子谈论智慧,我平生还是第一次呢!”
这次谈话后,我再也没跟厅长见过面,没能有机会告诉他为了不再造成冤假错案润涛阎的三点建议:
第一:国家修改法律,将所有立即执行的死刑犯人,一律改为缓期二年执行。这样,那些被冤枉的解放军战士们就有机会得到昭雪。
第二,要学学孟爷审案的智慧。润涛阎本人知道孟爷审理的很多疑难案件,一个个奸诈无比的恶人,都难逃孟爷的推理判定。相比之下,厅长们就差太多了。要是那俩流氓真的从此不再强奸妇女,解放军战士的冤案永远都不会查出来了。而这样的案子,绝对逃不出孟爷的严密逻辑推理的。
第三,孟爷是考举制选拔出来的智者,当初废除科举制其理论基础是说科举制不如民主选举制,科举制的晚清落后于民主的英美而被欺负。那既然不能搞民主选拔人才,何必不恢复科举制?这啥都不是的选拔制度,冤假错案比比皆是,平反了一批又出一批,怎能实现司法公正与社会公平?
这个案子给我留下的思考主要还不是厅长与孟爷的智慧高下立判,而是那位解放军战士在刑场临死前的想法:他是鄙视省委书记、公安厅厅长、法院院长们的愚蠢,还是悔恨自己太傻学了雷锋?他是感叹:难道省级的办案人员中就没有一个能对付流氓的智者?还是抱怨:干吗从小教育我学雷锋,既然你们把流氓当成活雷锋积极分子?
后记:
那时候,我只能想到对死刑犯人缓期执行,果真如此,被割喉然后枪毙的张志新也死不了了。张志新的死让我党永远摆脱不了遭受历史的谴责,后来给她恢复名誉以及把毛远新判刑入狱的做法依然洗刷不掉那黑暗无比的无耻肮脏历史记录。今天,我绝对赞成免除死刑。让死刑犯人们终生劳动,给社会创造财富,比杀了他们强得多,也体现了人性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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